首先我們要弄清楚一件事：今天說的是梧桐（Firmiana simplex），不是法國梧桐、美國梧桐或者英國梧桐！這些“某國梧桐”其實是各種懸鈴木（Platanus spp.），并不是真正的梧桐。

多種樹也種出錯了嗎？

前秦宣昭帝苻[fú]堅平滅前燕時，見前燕的清河公主生得雪膚花貌，于是納入后宮；清河公主的弟弟慕容沖，正是一十二歲的美少年，頗具龍陽之姿，也被苻堅看中。于是這姐弟二人受盡恩寵，獨占后宮，也惹得朝野一片非議。長安城里的民謠就唱道：“一雌復(fù)一雄，雙飛入紫宮。”

花期的梧桐植株。圖片：天冬

然而慕容氏畢竟是“敵國余孽”，在諸位大臣反復(fù)勸進(jìn)之下，苻堅將慕容沖逐了出去。前一日下令，后一日便心生惦念，苻堅對慕容沖這美少年也許是真愛吧……聽聞民間又有歌謠說：“鳳皇（凰）鳳皇止阿旁。”因著慕容沖小字鳳皇，苻堅以“鳳皇非梧桐不棲”之說，下令在阿[ē]旁城種植梧桐樹，這一種就是數(shù)十萬株。上應(yīng)民謠，下遂私愿，盼著慕容沖能看在這滿城梧桐樹的份兒上，留在阿旁城，等著自己前去尋他，再續(xù)前緣。

梧桐的落花。圖片：天冬

于是十五年過去了。當(dāng)年的美少年已經(jīng)成了統(tǒng)領(lǐng)軍隊的西燕國“皇太弟”，領(lǐng)兵殺向長安，一直打到了阿旁城。慕容沖終于回應(yīng)了苻堅的思念，在阿房城稱帝，繼續(xù)著他與苻堅相愛相殺的宿命。

種下梧桐樹，引來鳳凰男（誤）

苻堅迷信“鳳皇非梧桐不棲”，這倒不是他發(fā)明的。早在先秦時，梧桐就被當(dāng)作品性高潔的樹木?！对娊?jīng)·大雅·卷阿》道：“鳳凰鳴矣，于彼高岡。梧桐生矣，于彼朝陽。”這首詩是歌頌周王禮賢求士的作品，因而后人就用栽種梧桐招徠鳳凰，比作招賢引士。也有因果相反的說法，比如南北朝時成書的《瑞應(yīng)圖》中就說：“王者任用賢良，則梧桐生于東廂。”平白無故生出梧桐來，是野無遺賢的應(yīng)兆。

梧桐的圓錐花序。圖片：天冬

鳳凰和梧桐之說，也在另一則知名的故事里頭出現(xiàn)過。《莊子·秋水》中記載，當(dāng)年惠施在梁國為相，聽說莊子要來，擔(dān)心莊子搶了自己的相位，于是莊子對他說：有種叫做“鹓[yuān]鶵[chú]”的鳥，品性高貴，非梧桐不棲。鴟[chī]鳥（一說是鷂鷹，一說是貓頭鷹一類，總之是猛禽）得到一口死老鼠肉，見了鹓鶵，以為它要來搶，對著鹓鶵大叫。你也要像鴟鳥一樣，為了梁國相位而向我大叫嗎？

正因為梧桐的高潔品性，后來在“孔雀東南飛”的故事里，劉蘭芝和焦仲卿雙雙殉情，他們的墳?zāi)股显苑N的梧桐樹，枝葉掩映交通，成了連理枝，也是對他們的一種贊揚了。

梧桐的雄花。圖片：天冬

種梧桐到底有什么用

在“孔雀東南飛”里頭，墳?zāi)股戏N梧桐，還有另外一層含義——梧桐木在古時，原本就是用來制作棺槨[guǒ]的?！稜栄拧氛f，“櫬[chèn]”就是梧桐。其實櫬的本意是棺材，因為最初棺材多為梧桐木所制，所以櫬也成了梧桐的別稱。

除了制作棺材，梧桐樹的陰涼也為古人看重。比如先秦時吳王夫差在句曲山建造了宮殿，栽種了很多梧桐，號曰“梧宮”，讓西施移居此地避暑。梧桐樹的樹陰濃郁，確是避暑的好選擇。不過好景不長，入秋之后，夫差在梧宮聽到有眾小兒的歌聲，唱道：“桐葉冷，吳王醒未醒？梧葉秋，吳王愁更愁。”

宜興善卷洞風(fēng)景區(qū)的西施雕像。圖片：東方IC

吳王夫差的段子十分巧妙。入秋后的梧桐樹葉，在古時文人的筆下，多帶有悲秋的氣質(zhì)，若是再配上秋雨，就是愁上加愁。比如唐代文士溫庭筠的《更漏子》詞（一說為馮延巳所作）中就說道：“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南宋詞人李清照的傷心之作《聲聲慢》更是說：“梧桐更兼細(xì)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如今栽種梧桐，依然可以用作遮蔭。畢竟梧桐的葉片寬大枝葉濃密，無論栽種于院落還是作為行道樹，都是不錯的種類。此外梧桐樹葉對于空氣中的顆粒物也有一定的吸附作用，只不過清理落葉時，如果采用焚燒等方法，有可能造成二次污染。

梧桐樹以其濃陰成為受歡迎的行道樹。圖片：Salix / Wikimedia Commons

督促我們好好學(xué)習(xí)

許多教植物學(xué)的老師，都很喜歡梧桐，因為梧桐的果實可以讓學(xué)生理解什么是“心皮”。

先簡單介紹一下“心皮”的概念：構(gòu)成雌蕊的結(jié)構(gòu)稱為心皮，是變化了形態(tài)的葉子。然后就輪到植物學(xué)基礎(chǔ)知識講解啦：把心皮想象成一片葉子，葉子的兩側(cè)像錢包一樣向內(nèi)閉合，直到兩側(cè)的邊緣碰到一起，愈合成一條線，這就是最簡單的雌蕊的構(gòu)造了。愈合的線叫做“腹縫線”。植物的胚珠，就在那片想象的“葉子”的邊緣，將來會變成種子，“葉子”卷起來，胚珠也跟著卷到里面，“葉子”卷成個閉合的筒，胚珠就生在了腹縫線上。

心皮形成示意圖，葉片向內(nèi)卷曲，形成了果實，綴在葉子邊緣的胚珠被卷到里面，形成種子。圖片：陸時萬等《植物學(xué)》

這跟梧桐有什么關(guān)系呢？梧桐的果實形態(tài)稱為“蓇[gū]葖[tū]果”，每一枚果實成熟后都會沿著腹縫線開裂，變成想象里的那片“葉子”半卷不卷的樣子，胚珠（已經(jīng)發(fā)育成種子）就生在“葉子”的邊緣。這個形態(tài)簡直是學(xué)生了解心皮的活教具。

梧桐的果實開裂之后，形狀如同葉子，這是因為心皮是由卷曲的葉子演變而成的。圖片：天冬；Internet Archive Book Images / Flickr

梧桐干燥的蓇葖果，可以保留很長時間，擺在書桌案頭，就是天然的工藝品。我在秋季收集各種植物的果實和種子時，少不了撿一些梧桐的果子，送給親友們。

關(guān)于梧桐的千古未解難題

最后，我們還剩下一個關(guān)于梧桐的千古未解的難題：梧桐為什么叫梧桐？

名字有時是最讓人頭疼的問題！因為年代久遠(yuǎn)，資料缺失，許多植物的名字都難以解釋。李時珍同學(xué)回答得很瀟灑：“梧桐名義未詳。”不少善于考證的古人，都回避了梧桐名稱的由來這個問題。

《說文解字》里是這么解釋的：“梧，桐木。”意思是說，“梧”字指的就是桐木。從先秦到兩漢，這一時期，梧、桐、梧桐三個名稱，漸漸有了不同的含義。梧和梧桐意思差不多，都是指我們今天介紹的高貴樹木，但“桐”卻包含了更多內(nèi)容：比如泡桐（Paulownia spp.）也可以簡稱為“桐”。梧桐還有別名青桐、井桐，前者是因為梧桐的樹皮呈現(xiàn)青色，后者則因為梧桐常被栽種于井邊。

梧桐樹皮。圖片：天冬

但梧桐的“梧”字到底從哪來的呢？還是沒有定論。

今人倒是有一種說法——程超寰所著的《本草釋名考訂》之中說，按照《遁甲書》里的說法，“梧桐可知日月正閏，生十二葉，一邊有六葉，從下數(shù)一葉為一月，至上十二葉，有閏十三葉”。梧桐能悟知月份，十二片葉子代表十二個月，閏年再多一葉，所以叫“悟桐”。因為梧桐是樹，所以寫作“梧”桐。梧桐知道月份當(dāng)然不靠譜，只能作為一家之談，姑妄聽之。

梧桐的“悟性”不僅在于“知道”閏月，還可以預(yù)告秋天到來。明人張岱在《夜航船》里說，“一葉知秋”的說法，來自“古詩”中的句子“梧桐一葉落，天下盡知秋”。說梧桐的“悟性”來自于感知秋天，對我來說，要容易理解得多，也更顯現(xiàn)出梧桐的“聰慧”。

我收集的秋季植物果實，梧桐果實也在內(nèi)。圖片：天冬

秋季也正是觀賞梧桐落葉的季節(jié)。今人或許沒有這份閑心，無法把握“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的落寞哀傷，無法感悟“梧桐半死清霜后”的蕭索凄涼，只是撥著六弦琴，唱出：“誰不知不覺嘆息，嘆那不知不覺年紀(jì)，誰還傾聽一葉知秋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