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曉光 攝

　　“你能不能不再吼？嚇死人呀！”

　　喊話的這位婦女嗓音足夠大，竟把灶膛前燒火的男人嚇了一大跳。男人仰起皺紋密布的臉龐瞅了一眼妻子，現(xiàn)出一臉愣怔的表情。

　　男人叫諶祖友，當下正和妻子李家英做晚飯。安安靜靜的二人世界，女人嚓嚓地切菜，男人默默地燒火，山里靜謐的傍晚時光溫馨又美好。怪就怪在諶祖友冷不丁地猛吼一聲“誰也不行！”把專心切菜的妻子嚇著了：“也不是一回兩回了！說你多少回都不聽，勸你無數(shù)遍都不改！”她叨叨不停，氣急敗壞地解了圍裙，噗的一聲摔在灶臺上說，“不做了，干啥呀這是！一驚一乍地，凈惹人生氣！”

　　面對妻子怒不可遏的指責，諶祖友一直沒吭聲。他好像做夢初醒一樣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卻依舊不說話，只拿眼睛瞅著女人。他不停地收縮著細長細長脖子前的喉結(jié)兒，像老牛倒嚼似的停不下來?；仡欀季w里剛剛浮現(xiàn)出的驚心動魄故事。在那個故事里，他和對手的沖突劍拔弩張，雙方的神經(jīng)都緊張到了極點。諶祖友一聲聲震懾對方的吼聲喊干了他的喉嚨?，F(xiàn)在，他似乎還在往那干燥的嗓子眼兒里吞咽唾液呢。

　　李家英發(fā)完了脾氣，山坳里的家又復歸寧靜了，靜得沒有一絲聲音。兩口子就這樣僵持了一會兒，聽見樹林里云雀又一次啾啾鳴叫的時候，面對著身子有些佝僂，頭發(fā)已經(jīng)有些花白的老伴兒，還是妻子打破了僵局。——這種情況已經(jīng)出現(xiàn)多少次了，她知道丈夫的心病，怎能再難為他呢？面對被她暴躁脾氣弄得有些木然的丈夫，她的心軟下來。她嘆了一口氣，重又系好圍裙，洗洗手再次切菜。一邊切一邊瞅了一眼丈夫，說話的語氣已經(jīng)明顯溫柔。她問丈夫：“還為老表那句狠話傷心嗎？虧你一個大老爺們！”男人輕輕地嗯了一聲，那聲音發(fā)自他那依舊干燥的喉嚨，低沉得很。他抬頭看了一眼李家英，發(fā)現(xiàn)妻子臉上的表情已經(jīng)多云轉(zhuǎn)晴了。

　　“低頭不見抬頭見，真是！他已經(jīng)大半年不和我說話了。我尋思，愛理不理，做了錯事還記仇，什么人??！”諶祖友開口說。

　　李家英鼓勵他：“不用理他。咱行得正，走得直，怕他不成？”

　　在灶膛前燒火一直沒動窩兒的諶祖友看到妻子不再惱他，神經(jīng)立時松弛，便接著她的話頭說“有你支持，我啥也不怕！”

　　聲音依舊是高八度的。妻子對他的高聲部再一次惱火，可這一次她沒再摔打什么，只盯了他片刻，嘴唇張合一下，似乎有話要說卻沒有說，便又忙活起晚飯來。

　　這是一個護林員之家。以前我對諶祖友不熟悉，知道他踏踏實實地服務天然林保護事業(yè)進而為人稱道的時候我拜訪了他。諶祖友現(xiàn)在住在重慶市巫溪縣蘭英鄉(xiāng)高洞村，他和老伴兒都是農(nóng)民，只是前幾年被鄉(xiāng)政府聘任當了護林員，其他方面和村民沒有區(qū)別。不同的是，他是這個500多口人的小山村里唯一的護林員，成了這片大山里近兩萬畝天然林忠實的守護人。

　　諶祖友今年已經(jīng)50歲。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人們發(fā)現(xiàn)他說話時變得越來越愛吼了。多少年前他和妻子做飯時候他那一聲不由自主的吼聲引發(fā)的沖突已經(jīng)成了故事。那故事起因是諶祖友在做護林員不久的時候因為阻止一個表親燒炭而引發(fā)。

　　現(xiàn)在我和老諶走在他經(jīng)常巡邏的山地上，他揮舞著上山就拿在手上的鐮刀，一邊砍草，一邊張望著前路。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我那件事情的經(jīng)過，卻不愿意細說那位老表的名字。只說他姓周，就不再透露其他的信息。本村住著，又是表親，過去關系很好。只因為有一天這位老表在一片天然林地的邊緣燒炭，他巡山時候瞅見了山那邊有青煙升騰，便急急慌慌地跑過去。一看是老周在燒炭，就氣喘吁吁地把炭坑踩了。他想踩過之后再和老周講道理，可老周已經(jīng)目瞪口呆了。他告訴我：其實我不講，那老表也明白在距離林子很近的地方燒炭容易引發(fā)火災，但是他心存僥幸。我踩了他的炭是怕耽擱?。∫魂囷L過來火焰撲進林子怎么辦？他見我一上來就踩，立時氣得臉白眼紅，跳起來罵我六親不認，帶臟字的話說了一籮筐。

　　都是一塊兒長大的，誰在生氣的時候嘴巴干凈？這一點我諶祖友能容忍。可這個老表氣急敗壞，一句“你等著，我早晚要把你外孫子弄死，讓你絕戶再絕后”的話惹惱了諶祖友。雙方唇槍舌劍，互相對罵，狠毒的話說得不計其數(shù)。雙方罵累了，還是諶祖友使出了殺手锏：

　　“告訴你再胡攪蠻纏我就把你交到縣林業(yè)執(zhí)法大隊去你信不信？”

　　法律的威力震懾了那家伙，揚言殺人的囂張氣焰一下子滅火了。

　　雖說后來他掩埋了炭坑，但是老表間的情誼自此全無，兩個人的心里結(jié)下了梁子。

　　諶祖友有兩個女兒，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成家立業(yè)有了自己的孩子。當了姥爺?shù)乃靼?，做護林員最要緊的事情是抓宣傳。“教育孩子，你在他犯錯兒的時候打他罰他都沒錯兒?？赡闶孪雀嬖V孩子應該怎樣不應該怎樣了嗎？不告訴人家對錯上來就打和罰，連孩子都不會服，何況成年人呢？”在這樣心思的支配下，諶祖友把護林宣傳作為頭等大事來做，他在村里的街道墻壁上寫標語，在山道旁的石頭上寫警示。村里墻壁上寫得最多的是“不準在山里燒炭”“保護好天然林利國利民”“植樹造林發(fā)展林業(yè)”“禁止帶火入山”“保護野生動物”等。在山石上寫得多的是“封山”和“防火”。我倆交談的時候長了，他的話便明顯開放。他說自己寫標語出過不少糗事，曾經(jīng)把“亂砍濫伐”寫成了“亂砍亂伐”，把發(fā)展的“展”字上頭多寫了一點兒等等。他告訴我，自己的文化水平太低了?？h林業(yè)局來檢查工作的人看到他寫的錯別字沒有笑話他，而是耐心地囑咐他學文化?？袝静蝗菀?，他對自己要求也不高，很少讀旁的書，卻把一本《森林法》小冊子翻爛了。不認識的字就翻字典，難理解的地方就多看幾遍。先前寫的已經(jīng)褪顏色的標語再補寫的時候就沒錯了。這事很小，諶祖友卻感覺是大事，自此以后他覺得自己的生活充實了不少。

　　除了寫標語，諶祖友做的更多的事情是拿著干電池喇叭到處喊。見誰跟誰喊，說話有底氣，高八度。雖是這么說，諶祖友進山也不是大吼不止，邊爬山邊喊他的體力吃不消。長期山里生活的經(jīng)驗教他明白，哪個地方是偷樹人和買樹人暗中交易的溝門兒，哪面山坡上的樹木已經(jīng)成材可以賣錢，諶祖友對這些情況了如指掌。站在那里吼兩嗓子可以震懾一下圖謀不軌的人他也心里有數(shù)兒。山高林密的山溝里常常有野豬、花豹等野獸出沒，在可能出現(xiàn)動物危害的地方吼一吼，一來壯膽兒，二來可以據(jù)此發(fā)現(xiàn)林草里的動靜，避免遭遇野獸的侵襲。

　　近幾年天然林保護工程加大了投資，縣里為每名護林員都配備了電子音響。把音響固定在摩托車后架上，錄制好的宣傳內(nèi)容存儲在手機里，按一下開關會自動播放。這個裝備減輕了諶祖友喊話的負擔，感覺很好。但這只能在村里或者道路主干線上使用，在相對偏僻的地方派不上用場。山里老實人多，有的也很狡黠。本來，砍些枯死的樹木做薪柴是鄉(xiāng)規(guī)民約允許的，可有些聰明人愛鉆空子，耍小聰明。他們在山里認定哪棵樹可以賣錢，便在隱蔽處用鐮刀砍幾下，導致它不再健康生長，以至于慢慢枯死。他們的心思很清楚：砍活著的樹犯法，我砍死樹你也管啊？山里長大的諶祖友對這些人的狡詐心理一目了然，因此會經(jīng)常鉆進密林看毀林的跡象。發(fā)現(xiàn)有人玩兒破壞森林的貓膩，就在嫌疑人所在的村社里吼幾嗓子。俗話說敲山震虎，他用吼的方式震賊。諶祖友有一個自己的小感覺，那就是縣林業(yè)局天然林保護辦公室用普通話錄制的宣傳內(nèi)容千篇一律，不如自己吼出來的內(nèi)容更有針對性。同樣的內(nèi)容用鄉(xiāng)音吼出來他感覺更有力量。因為吼，諶祖友明顯地感到自己在這片大山里的存在是實在的。這樣，他吼山的做法逐漸成了習慣，以致成了妻子眼中的“毛病”。習以為常，吼幾嗓子后心情立馬舒暢。就是在山村的街道上用音響廣播幾分鐘，他依舊感覺不過癮，非要用自己的話再重復幾遍才感覺盡了興致。

　　多少次的摩擦之后妻子逐漸理解了他。她想，歲數(shù)逐漸大了，沒準開始耳背？再說兩個女兒都離開了他們，老頭兒進山一去一天她也不放心。后來她干脆決定跟著老諶一起上山。早晨天一亮，兩人就起床洗漱吃飯，之后帶上開水、土豆、紅苕等飲食，夫妻雙雙就走進大山里。發(fā)現(xiàn)“敵情”了老頭兒吼一嗓子，老伴兒跟著吼一嗓子，一嗓子接續(xù)一嗓子地在大山里嗡嗡作響，形成的群體效應就成倍地放大了。

　　從前年開始，國家出臺精準扶貧政策，縣上用“以勞代扶”方式安排貧困戶做生態(tài)護林員。這樣，諶祖友又有了一個林業(yè)集中管護員的身份。高洞村五位貧困人員做生態(tài)護林員，他們?nèi)粘５墓芾砉ぷ魅芍R祖友負責，擔子更重了。那幾個人或老或智障，召集起來不容易。諶祖友時常給他們交代事情、安排工作，往往說著、說著又吼起來。

　　看來，諶祖友說話吼的“毛病”是改不了嘍。

　?。ㄗ髡撸厚T小軍 中國作協(xié)會員，河北省散文學會副會長，中國林業(yè)文聯(lián)《生態(tài)文化》副主編）